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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香

清 石成金著

雨花香自叙

昔云光禅师于江宁城南,据冈阜最高处设坛,讲经说法,每日听者,日常千余人。如欲入世者,听讲经而善愈进于善,虽有不善,亦悔改而从善,或有志出世者,闻法而心明性朗。其功胜于恒沙宝施,缘此而感召上天雨花,异香远袭,后名其地为雨花坛。游人登其巅,则江耒与林峦文相映带,大是奇观。自梁历今,昭然耳目,垂诸不朽。于欣羡久矣,乃将吾扬近时之实事,漫以通俗俚言,记录若干,悉眼前报应须如,警醒明通要法,印传寰字。凡暗昧人听之而可光明;奸贪刻毒人听之而顿改仁慈敦厚,若有优愁苦恼之徒,听讲而得大快乐;或遇毁仙谤佛之辈,自闻谈说,亦变虔信皈依;若夫出世之高哲,往习净土,任专参悟,可照其功而证果位。是为善有如此善报,为恶有如此恶报,皆现在榜式,前车可鉴。种种事说,虽不敢上比云师之教济雨花,然而醒人之迷悟,复人之天良,与云师之讲义微同,因妄以《雨花香》名兹集。

             雍正四年二月花朝石成金天基撰写

 

雨花香序

夫人之立言,惟贵乎于世道人心有所裨益。若不切于纲常伦理修齐治平之学者,虽字字珠现,篇篇锦绣,亦泊如也。余自乙已秋,秉铎江部,月进诸生而课之,又凛遵新令,更以策、论、经、史相劘切,库序多士,固已烝烝向道矣,至于市井乡野略读书与不读书之人,余不能一一萃而教之也。今有天基石子,为人长厚,每喜立言,晓示愚蒙,撰刻甚伙。兹观《雨花香》一编,并不谈往昔旧典,是将扬州近事,取其切实而明验青,汇集四十种。意在开导常俗,所以不为雅驯之语,而为浅俚之言。令读之者,无论贤愚,一闻即解,明见眼前之报应,如影随形,乃知祸福自召之义,一予一取,如赠答焉。神为之惊惧,心为之憬语,志行顿然自新。若以此书遍布户晓,人各守分循良,普沾圣天子太平安乐之福,亦有补于名教不小,又何可计其言之雅驯浅俚也耶?因乐为之序。时在雍正岁次丙午仲春望日。

    文林郎内阁中书改授扬州府江都县儒学教谕兼训导事年家眷弟袁载锡拜题

 

第一种 今觉楼

世人要享快乐,只须在心念上领略,则随时随地俱享快乐,切莫在境界谋求,不独奢妄难遂,反多愁苦无休。试看陈画师,不过眼前小就,便日日享许多自在快乐之福。谁个不能,那个不会?读者须当悟此。

  予尝诌二句,曰:“福要人会享,会享就多福。”要知人若不会享福,虽有极好境界,即居胜蓬瀛,贵极元宰,怎奈他心中优此虑彼,愁烦不了。视陈画师之小局实受,反不如也。人能安分享乐,病也少些,老也老得缓些,福也受得多些,寿也长些。陈画师即现在榜样也。

  崇贞年间,扬州西门外有个高人,姓陈,名正,字益庵,生得丰姿潇丽,气宇轩昂,飘飘然有出尘之表。家甚淡薄,只一妻、一子、一仆。幸西山里有几亩旱田,出的租稻,仅仅供食。这人读书下多,因看破人世虚幻,每日只图享乐。但他的乐处,与世人富贵荣华,酒、色、财、气的乐处不同。他日常说:文人有四件雅事,最好的是琴、棋、书、画。要知弹琴,虽极清韵,必须正襟危坐,心存宫商,指按挑剔,稍不留意,即失调矣。我是个放荡闲散的人,那里奈得,所以并不习学。又如着棋,高下对敌,筹运思维,最损精神。字若写得好,亲友的屏轴,斗方、扇条,应酬不了。且白求的多,我俱不为。四件之内,只有尾上的绘画一件,任随我的兴趣。某处要山就画山,某处要水就画水,某处要楼台树木,就画楼台树木。凡一切风云、人物、花鸟、器用,俱听我笔下成造,我所以专心学画。若画完一幅,自对玩赏,心旷神怡,赠与知音,彼亦快乐,每喜唐伯虎四句口号,云: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画幅青山卖,不用人间作业钱。

  陈画师因有了这个主意,除卖画之外,一应诗文,自量自己才疏学浅,总不撰作,落得心无挂碍,只是专享闲乐之福。就在西门外高岗上,起盖了三间朝南小屋,安住家口。苑阔约四五丈,栽草花数种,如月季、野菊之类,并无牡丹、芍药之贵重的,周围土墙柴门。苑之东南上,起了一间小楼,楼下只可容三、四人,一几四椅,中悬条画,几上除笔砚之外,堆列着旧书十余部,用的都是沙壶、瓦盏。楼上起得更加细小,只可容二、三人,设有棕榻、小桌,四面推窗明朗。楼之南面,遥望镇江、长山一带云树、烟景。楼之北面,正对着虹桥、法海、花柳、林堤。楼东一望,各花园亭阁,高下参差。惟楼西都是荒坟、荒冢。陈师坐此楼,自知往日之尘劳尽去,顿生觉悟。因题“今觉楼”三字匾,悬于下层。又诌一封联粘柱,时刻自省,兼以省人。联云:

    觉性凡夫登佛位,乐心斗室胜仙都。

  此联重在“乐”、“觉”二字,所谓“趣不在境”也。楼之上层,曾有客登此楼,西望尽是高低坟墓,每云不乐。师因晓之曰:“昔康对山构一园亭,其地在北邙山麓,所见无非丘陇。客讯之曰:‘日对此景,令人何以为乐’?对山曰:‘日对此景,乃令人不敢不乐。’我深敬服。其所以起楼在荒冢旁,原是仿此。今每日目睹此累累者,皆是催我急急行乐,不容少缓也。因又诌一联,粘上层柱,云:

    引我开怀山远近,催人行乐冢高低。

  陈师自立规矩,每日上半日画些山水,卖得笔赀,以为沽酒杂用。凡有求画之人,都在上半日相会,一到午后,便停笔不画。一应亲友,令小童俱答外出,却在楼上,任意颠狂笑傲。夏则北迎保障,湖内莲叶接天,荷花数里,或科头裸体,高卧榻上,或乘风透凉,斜倚栏边。世之炎暑,总不知也。冬则西岗一带,若遇有雪,宛如银装玉琢。否则闭窗垂幙,炉烧榾柮,满室烘烘,世之寒冷总不知也。春秋和暖,桃红柳绿,梧翠菊黄,更自快心。每日清晨向东遥望,瞳瞳朝气,生发欣然。每日午后,虹桥之画船、萧鼓,恒舞酣歌,四时不绝。

  陈师曾遇异人,传授定慧功夫,静坐楼上,任意熟习。少有倦怠,或缓步以舒身体,或远眺以畅神思,或玩月之光华,或赏花之娇媚,或随意吟几首自在诗文,或信口唱几支无腔词曲,或对酒当歌,或谈禅说偈,种种闲乐,受用甚多。

  但陈师的性情,落落寡交,朋友最少,只有两人与师契厚。一个是种菜园的,姓李。只因此人邻近不远,极重义气,所以时常来往。一个是方外僧人,诨名“懒和尚”。一切世事,俱不知晓,只喜默坐念佛,偶然说出一句话来,到有许多性理,所以时常来往。这两个人酒量甚小,会饮。每人不过四五杯,就各酣然。陈师每常相会,也不奉揖,也不套话,也不谦上下,只一拱手,随便就坐。且这卖菜李老,并不衣帽,惟粗粗短衣、草鞋,卖完了菜,就到陈师楼上闲玩。若遇饮酒,就饮几杯,桌上放的不过午饭留下的便肴一二碟。这“懒和尚”不吃荤腥,只不戒酒。若是来时,不过腐干、盐豆佐酒。隔几日,卖菜的李老,也煎碗豆腐□□师和尚,到他家草屋里饮乐。因陈师的小楼在荒郊野外,忽一夜有六个强盗,点明火把,各执器械,打开陈师门,吓得陈师连叫:“大王,怜念贫穷,并无财物。”众盗周围照看,并无铜锡物件,即好衣也无,正在搜劫,忽闻门外有多人呐喊捕捉。众盗慌张,既无财可劫,又听众声喊叫,一哄而散。原来是卖菜李老,在竹篱内探知盗至师室,因叫起众邻救援。陈师知道,感激不已。

  自后过了两个多月,又见一军官骑着马,带了三个家人,捧着杯缎聘礼,口称:“北京来的某王爷,闻师画法精妙。特来请师往京面会。”礼拜之后,力辞不脱,陈师亦有允意。忽见“懒和尚”到来,同见礼后,向来人说:“既承好意远来,屈先暂回,待僧人力劝陈师同去。”来人闻言,遂将礼物留下送别。这“懒和尚”拉陈师密说:“我等世外高人,名利久忘,只图闲乐,何苦远到京都,甘受尘劳?可将妻子、仆人,暂移乡村,只留我僧人将礼物壁回,推陈师得病,已搬西山服药。”陈师依计。次日,来人见画师藏躲,因无罪过,遂而辞去。续后闻得聘到京都之人,俱遭罪辱,方信懒僧高见。陈师迟了几日,知京人已散,复又至小楼,仍旧安享闲乐。每常自撰四句俚咏,云:

  岗上高楼整日闲,白云飞去见青山。

  达人专领惺惺趣,不放晴明空往还。

  又常述大义禅师,传授密诀八句,普示人众,云:

  莫只忘形与死心,此个难医病最深。

  直须提起吹毛利,要剖西来第一义。

  瞠起眼睛剔起眉,反复看渠渠是谁。

  若人静坐不施功,何年及第悟心空。

  陈师后来老而康健,寿至九十六岁,无病而终。予曾亲见此老,强壮不衰,乃当代之高人,诚可敬、可法也。陈师所生一子,承继父业,家传的画法,甚是精妙。其契友李菜佣、懒和尚,寿高俱至九十以外,总因与陈师薰陶染习而致也。

                惺斋十乐

  乐于知福人能知福,即享许多大福,当常自想念,今幸生中国太平之世,兵戈不扰。又幸布衣蔬食,饱暖无灾。此福岂可轻看,反而思之。彼罹灾难,困苦饥寒病痛者,何等凄楚。知通此理,即时时快乐矣。

  乐于静怡不必高堂大厦,虽茅檐斗室,若能凝神静坐,即是极大快乐。试看名缰利锁,惊风骇浪,不知历无限苦楚。我今安然,静怡性情,此乐不小。惟有喜动不喜静之人,虽有好居室,好闲时,才一坐下,即想事务奔忙,乃是生来辛苦之人。未知静怡滋味,又何必强与之言耶!

  乐于读书圣贤经书,举业文章,皆修齐治平之学,人不可不留心精研,以为报国安民之资。但予自恨才疏学浅,年老七十余岁,且多病多忘,如何仍究心于此,尚欲何为乎?目今惟将快乐、诗歌文词,如邵子、乐天、太白、放翁诸书,每日熟读吟咏,开畅心怀而已。又将旧日读记之得意书文,从新诵理,恍与圣贤重相晤对,复领嘉训,乐何如耶?

  乐于饮酒予性喜饮酒,奈酒量甚小,每至四五杯,则熙熙皞皞,满体皆春,乐莫大焉。凡酒不可夜饮,亦不可过醉,不但昏沉不知其乐,且有伤脏腑也。

  乐于赏花观一切种植之花,须观其各有生生活泼之极,袅袅娇媚之态,不必限定牡丹、芍药之珍贵者,随便各种草本木本之花。或有香,或有色,或有态度,皆为妙品。但有遇即赏,切勿辜此秀色清芳也。

  乐于玩月凡有月时,将心中一切事务,尽行抛开。或持杯相对,或静坐清玩,或独自浩歌,或邀客同吟。此时心骨俱清,恍如濯魄冰壶,置身广寒宫矣。此乐何极!想世人多值酣梦,听月自来自去,深可惜哉!

  乐于观画画以山水为最,可集名画几幅,不必繁多,只要入神妙品。但须赏鉴之人,细观画内有可居可游之地,心领神怡,将予幻身恍入画中,享乐无尽,不独沧海凄然,移我性情也。

  乐于扫地斋中扫地,不可委之僮仆,必须亲为。当操箕执帚之时,即思此地非他,乃我之方寸地也。此尘埃非他,乃我之沉昏俗垢也。一举手之劳,尘去垢除,顿还我本来清净面目矣。迨扫完静坐,自觉心地与斋地俱皆清爽,何乐如之。

  乐于狂歌凡乐心词曲、诗歌,熟读胸次,每当诵读之余,或饮至半酣之时,即信口狂歌,高低任意,不拘调,不按谱,惟觉我心胸开朗,乐自天来,直不知身在尘凡也。

  乐于高卧睡有三害:曰思、曰饱、曰风。盖睡而思虑,损神百倍;饭后即睡,停食病生;睡则腠理不密,风寒易入,大则中厥,小亦感冒。除此三害,日日时时,俱可享羲皇之乐。不拘昼夜,静卧榻上,任我转侧伸舒,但觉身心快乐,不减渊明之得意也。

第二种 铁菱角

积财富翁,只知昼夜盘算,锱铢必较。家虽陈柴烂米,有人来求救济,即如剐肉。有人来募化做好事,若修桥补路之类,即如抽筋。且又自己甘受苦恼,不肯受用,都留为不肖子孙,嫖赌浪费,甚至为有力势豪攫取肥橐,全不省悟。观汪于门之事,极可譬心。家贫妄想受用,固是痴愚。若有财富翁,不肯受用,所谓好时光、好山水、好花鸟、诗酒,都付虚度。岂非枉过一生?更为痴愚,诚可惜可怜。

  曾有一后生,姓汪,号于门,才十五岁。于万历年间,自徽洲携祖遗的本银百余两,来扬投亲,为盐行伙计。这人颇有心机,性极鄙啬,真个是一钱不使,二钱不用,数米而食,秤柴而炊,未过十多年,另自赚有盐船三只,往来江西、湖广贩卖。又过十多年,挣有粮食豆船五只,往来苏、杭贩卖。这汪人,每夜只睡个三更,便想盘算。自己客座屏上,粘一贴大书云:

  一、予本性愚蠢,淡薄自守,一应亲友,凡来借贷,俱分厘不应,免赐开口。

  二、予有寿日、喜庆诸事,一应亲友,只可空手来贺,莫送礼物。或有不谅者,即坚送百回,我决定不收。至于亲友家,有寿日、喜庆诸事,我亦空手往贺,亦不送礼,庶可彼此省事。

  三、凡冬时年节,俱不必重贺,以免往返琐琐。

  四、凡请酒,最费赀财。我既不设席款人,我亦不到人家叨扰,则两家不致徒费。

  五、寒家衣帽布素,日用器物,自用尚且不敷,凡诸亲友有来假借者,一概莫说。愚人汪于门谨白

  汪人生性吝啬,但有亲族朋友来求济助的,分厘不与;有来募做好事积德的,分厘不出。自己每常说:“人有冷时,我去热人;我有冷时,无人热我。”他自己置买许多市房,租与各人开店铺,收租银。他恐怕人拖欠他的房租,预先要人抵押房银若干,租银十日一兑,不许过期。如拖欠,就于押银内扣除。都立经账,放在肚兜,每日早起,直忙到黑晚,还提个灯笼,各处讨租。有人劝他寻个主管相帮,他答道:“若请了主管,便要束脩,每年最少也得十多两银子。又每日三餐供给,他是外人,不好怠慢。吃了几日腐菜,少不得觅些荤腥与他解馋。遇个不会吃酒的还好,若是会吃酒的,过了十日五日,熬不过,又未免讨杯酒来救渴,极少也得半斤四两酒奉承他。有这许多费用,所以不敢用人,宁可自己受些劳苦。况且银钱都由自手,我才放心。”他娶的妻子,可可也是一般儿俭啬,分厘不用。

  一日,时值寒冬,忽然天降大雪。早晨起来,看地下积有一尺多深,兀自飞扬不止,直落得门关户闭;路绝人稀。汪人向妻道:“今日这般大雪,房租等银,是他们的造化,且宽迟这一日,我竟不去取讨,只算坐在家中吃本了。但天气这等寒冷,我和你也要一杯酒冲冲寒,莫失了财主的规矩。”妻道:“你方才愁的吃本,如今又要吃起酒来,岂不破坏了家私?”汪人道:“我原不动已财沽酒,我切切记得八月十五中秋这一日,间壁张大伯请我赏月,我怕答席,因回他有誓在前,不到人家叨扰,断不肯去。后来,他送了我一壶酒,再三要我收,勉强不过,我没奈何只得收了。我吩付你倒在瓦壶里,紧紧封好。前日冬至祭祖用了一小半,还剩有一大半,教你依旧藏好,今日该取出来受用受用。”妻笑道:“不是你说,我竟忘了。”即时去取出这半壶酒来,问丈夫道:“须得些炭火暖一暖方好饮。”汪人道:“酒性是热的,吃下肚子里,自然会暖起来,何必又费什么炭火?”妻只得斟一杯冷酒送上。汪人也觉得寒冷,难于入口,尖着嘴慢慢的呷了一口,在口中焐温些吞下,将半杯转敬浑家。妻接下呷半口,嫌冷不吃了。汪人道:“享福不可太过,留些酒再饮罢。”

  他自戴的一顶毡帽,戴了十多年,破烂不堪,亦不买换,身上穿的一件青布素袍,非会客要紧事,亦不肯穿,每日只穿破布短袄。但是,渐次家里人口众多,每日吃的粥饭,都是粗糙红米,兼下麦粯,至于菜肴,只拣最贱的菜蔬,价值五六厘十斤的老韭菜、老苋菜、老青菜之类下饭。或鱼、或肉,一月尚不得一次。如此度日,还恨父母生这肚子会饥渴,要茶饭吃;生这身子会寒冷,要棉衣穿。他自己却同众人一样,粗饭粗菜共食,怕人议论他吃偏食。就是吃饭时,他心中或想某处的盐船,着某某人去坐押;或想某处的豆船,叫某某人去同行;某处的银子,怎的还不到?某处的货物,因何还不来?某盐场我自己要盘查,某行铺我自己要看发。千愁万虑,一刻不得安宁。其时,西门外有个陈画师,闻知汪人苦楚得可怜,因画一幅画提醒他,画的一只客船,装些货袋,舱口坐了两个人,堤岸上牵夫牵船而行。画上题四句,云:

  船中人被利名牵,岸上人牵名利船。

  江水滔滔流不尽,问君辛苦到何年?

  将画送至汪人家内,过了三日,汪人封了一仪,用拜匣盛了,着价同原画送还,说:“家爷多拜上陈爷,赐的画虽甚好,奈不得工夫领略,是以奉还。”价者依言送至陈楼。陈师开匣,看见一旧纸封袋,外写:“微敬”二字,内觉厚重,因而拆闻一看,原来是三层厚草纸包着的,内写“壹星八折”。及看银子,是八色潮银,七分六厘,陈师仍旧封好,对来价说:“你主人既不收画,竟存下来,待我另赠他人。这送的厚礼太多了,我也用不起,亦不敢领,烦尊手带回,亦不另写回贴了。”价者听完,即便持回。陈师自叹说:“我如此提醒,奈他痴迷不知,真为可怜。”这汪人因白送了八分银子,就恼了半日,直待价者回来,知道原银不收,方才喜欢。

  他的鄙吝辛苦的事极多,说也说不尽。内中单说他心血苦积的银子,竟有百万两,他却分为“财”、“源”、“万”、“倍”、四字,号四库堆财利。有这许多银子,时刻防间。他叫铁匠打造铁菱角。每个约重斤余,下三角,上一角,甚是尖利,如同刀枪,俱用大篾箩盛着,自进大门天井到银库左右,每晚定更之后,即自己一箩一箩捧扛到各路库旁,尽撒满地。或人不知,误踹着跌,鲜血淋漓,几丧性命,到五更之后,自己又用扫帚,将铁菱角仍堆箩内,复又自捧堆空屋。虽大寒、大热、大风雨,俱不间隔。其所以不托子侄家人者,恐有歹人通同为奸。这汪人如此辛苦,邻人都知道,就将“铁菱角”三字起了他的诨名。一则因实有此事。收撒苦楚;二则言“铁菱角”,世人不能咬动他些微。

  这汪人年纪四十余岁,因心血费尽,发竟白了,齿竟落了。形衰身老,如同七八十岁一般。

  到了崇贞末年,大清兵破了扬州城,奉御王令旨,久知汪铁菱家财甚富,先着大将军到他家搬运银子来助济军饷。大将军领兵尚未到汪门,远远看见一人破衣破帽,跪于道旁。两手捧着黄册,顶在头上,口称:“顺民汪于门,迎接大将军献饷。”将军大喜,即接册细看,百万余两,分为“财”、“源”、“万”、“倍”四字,号四库。因吩咐手下军官,即将令箭一枝,插于汪铁菱门首,又着百余兵把守保护。如有兵民擅动汪家一草一木者,即刻斩首示众。汪人叩首感激,引路到库,着骡马将银装驮。自辰至午,络绎不绝。汪人看见搬空,心中痛苦,将脚连跳几跳,说:“我三十余年的心血积聚,不曾丝毫受用,谁知尽军饷之用。”长嚎数声,身子一倒,满口痰拥,不省人事,即时气绝。将军闻知,着收敛毕。

  其子孙家人,见主人去世,将盐窝引目,以及各粮食船只,房屋家伙,尽行出卖,以供奢华浪费。不曾一年,竟至衣不充身,食不充口,祈求诸亲族朋友救济,分厘不与,都回说:“人有冷时,我去热人;我有冷时,无人热我。”子孙闻知,抱愧空回。只想会奢华的人,怎肯甘贫守淡?未久俱抑郁而死。此等痴愚,不可不述以醒世也。

第三种 双鸾配

世人只知娶妻须要美貌,殊不知许多坏事,都从此而起。试看陈子芳之妻,常时固是贞洁。一当兵乱,若或面不粗麻,怎得完壁来归?前人谓:“丑妻,瘦田家中宝。”诚至言也。

  这一种事说,有三个大意:第一是劝人切不可奸淫,除性命丧了,又把己妻偿还,岂不怕人?第二是劝老年人切不可娶少妇,自寻速死,岂不怕人?第三是劝人闺门谨慎,切不可纵容妇女站立门首,以致惹事破家,岂不怕人?

  崇贞年间,荆州府有一人,姓陈,名德,号子芳。娶妻耿氏,生得面麻身粗,却喜勤俭治家,智胜男子。这子芳每常自想道:“人家妻子美貌,固是好事。未免女性浮荡,转不如粗丑些,反多贞洁。”因此夫妻甚是和好。他父亲陈云峰,开个绸缎店铺,甚是富余。生母忽然病故,父亲在色上着意,每觉寂寞,勉强捱过月余,忙去寻媒续娶了丁氏。这丁氏一来年纪小,二来面貌标致,三来极喜风月,甚中云峰之意,便着紧绸缪。不上半年,竟把一条性命交付阎家。子芳料理丧葬,便承了父业。

  不觉过了年余,幸喜家中安乐,独有丁氏正在青年,又有几分颜色,怎肯冷落自守。每日候子芳到店中去,便看街散闷,原来子芳的住房,却在一个幽僻巷内,那绸缎铺另在热闹市口,若遇天雨,就住在店中,因而丁氏常在门首站立。

  一日,有个美少年走过,把丁氏细看。丁氏回头,又看那少年,甚是美貌,两人眉来眼去。这少年是本地一个富家子弟,姓都,名士美,最爱风流。娶妻方氏,端壮诚实,就是言语也不肯戏谑。因此士美不甚相得,专在外厢混为。因谋入丁氏房中,十分和好。往来日久,耿氏知风,密对丈夫说知。但子芳极孝,虽是继母,每事必要禀命,因此丁氏放胆行事。

  这日,子芳暗中细察,丑事俱被瞧见,心中大怒,思量要去难为他。只碍着继母不好看相。况家丑不可外扬,万一别人知道,自己怎么做人?踌躇一回,倒不如叫他们知道我识破,暗地里绝他往来,才为妥当。算计已定,遂写了一贴,粘在房门上,云:陈子芳是顶天立地好男子,眼中着不得一些尘屑。何处小人,肆无忌惮?今后改过,尚可饶恕。若仍前怙恶不悛,勿谓我无杀人手也。特字知会。

  士美出房看见,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奔出逃命,丁氏悄悄将贴揭藏。自此月余不相往来,子芳也放下心肠。

  一日,正坐在店中。只见一个军校打扮的人,走入店来,说道:“我是都督老爷家里人,今老爷在此经过,要买绸缎送礼,说:‘此处有个陈云峰,是旧主顾。’特差我来访问,足下可认得么?”子芳道:“云峰就是先父。动问长官,是那个都督老爷?不知要买多少绸缎?”那人道:“就是镇守云南的,今要买二、三百两银子。云峰既是令先尊,足下可随我去见了老爷,兑足银子,然后点货何如?”子芳思量:“父亲在日,并不曾说起。今既来下顾,料想不害我什么,就去也是不妨。”遂满口应承,连忙着扮停当,同了那人就走。

  看看走了二十余里,四面俱是高山大树。不见半个人烟,心上疑惑。正要劝问,忽见树林里钻出人来,把子芳劈胸扭住。子芳吃了一惊,知是剪径的好汉,只得哀求,指望同走的转来解救。谁知那人也是一伙,身边抽出一条索子绑住子芳,靴筒里扯出一把尖刀,指着子芳道:“谁叫你违拗母亲,不肯孝顺。今日我们杀你,是你母亲的主意,却不干我们的事。”子芳哭道:“我与母亲,虽是继母,却那件违拗他来?若有忤逆的事,便该名正言顺送官治罪,怎么叫二位爷私下杀我?我今日无罪死了,也没有放不下的心肠。只可怜我不曾生子,竟到绝嗣的地位。”说罢,放声大哭起来。那两人听他说得悲伤,就起了恻隐之心,便将索子割断道:“我便放你去,你意下如何?”子芳收泪拜谢道:“这就是我重生父母了。敢问二位爷尊姓大名,日后好图个报效。”那两个叹口气道:“其实不瞒你说,今日要害你,通是我主人都士美的意思。我们一个叫都义,一个叫都勇,生平不肯妄害无辜的。适才见你说得可怜,因此放你,并不图什么报效。如今你去之后,我们也远去某将军麾下效用,想个出身。但你须躲避,迟五六日回家,让我们去远,追捕不着,才是两全。”说罢,随举手向子芳一拱,竟大踏步而去。子芳见他们去了,重又哭了一场,辗转思量,深可痛恨,就依言在城外借个僧舍住下,想计害他。

  这士美见子芳五六日不回家,只道事已完结,又走入丁氏房内,出入无忌。一夜,才与丁氏同宿,忽听得门首人声嘈杂,大闹不住。士美悄悄出来探信,只见一派火光,照得四处通红。那些老幼男女,嚎哭奔窜,后面又是喊杀连天,炮声不绝,吃了大惊,连忙上前叩问,方知李家兵马杀到。

  原来,那时正值李自成造反,联合张献忠,势甚猖獗。只因太平日久,不独兵卒一时纠集不来,就是枪刀器械,大半换糖吃了。纵有一、两件,也是坏而不堪的。所以遇战,没一个不胆寒起来。那些官府,收拾逃命的,就算是个忠臣了。还有献城纳降。倒做了贼寇的向导,里应外合,以图一时富贵,却也不少。

  那时,荆州也为官府,一时不及提防,弄得百姓们妻孥散失,父子不顾。走得快的,或者多活几日;走得迟的,早入枉死城中去了。

  士美得知这个消息,吓得魂不附体,一径望家里奔来。不料这条路上已是火焰冲天,有许多兵丁拦住巷口,逢人便砍。他不敢过去,只得重又转来,叫丁氏急忙收拾些细软,也不与耿氏说知,竟一溜烟同走,拣幽僻小路飞跑。又听喊杀连天,料想无计出城,急躲在一个小屋内,把门关好。丁氏道:“我们生死难保,不如趁此密屋且干个满兴,也是乐得的。”士美就依着他,把衣服权当卧具,也不管外边抢劫,大肆行事。谁知两扇大门,早已打开,有许多兵丁赶进,看见士美、丁氏,尚是两个精光身子,尽指着笑骂。士美惊慌无措,衣服也穿不及,早被众人绑了,撇在一旁。有个年长的兵对众说道:“当此大难,还干这事,定是奸夫、淫妇,明白无疑。”有几个齐道:“既是个好淫的妇人,我们与他个吃饱而死。”因将丁氏绑起,逐个行事。这个才完,那个又来,十余人轮换,弄得丁氏下身鲜血直流,昏迷没气。有个坏兵竟将士美的阳物割下,塞入丁氏阴户,看了大笑。复将士美、丁氏两颗头俱切下来。正是:

    万恶淫为首,报应不轻饶。

  众兵丁俱呵呵大笑,一哄而散,可见为奸淫坏男女奇惨奇报。

  这子芳在僧舍,听见李贼杀来,城已攻破,这番不惟算计士美不成,连自己的妻小家赀,也难保全。但事到其间,除了“逃命”二字,并无别计。只得奔出门来,向城里一望,火光烛天,喊声不绝,遂顿足道:“如今性命却活不成了,身边并无财物,叫我那里存身?我的妻子又不知死活存亡,倒不如闯进城去,就死也死在一处。”才要动脚,那些城中逃难的,如山似海拥将出来,子芳那里站得住,只得随行遂队,往山径小路慌慌忙忙的走去。忽见几个人,各背着包裹奔走。子芳向前问道:“列位爷往那里去的?”那几人道:“我们是扬州人,在此做客,不想遇着兵乱。如今只好回乡,待太平了再来。”子芳道:“在下正苦没处避乱,倘得挈带,感恩不浅。”众人内有厚友依允。

  子芳就随了众人,行了一个多月,方到扬州。幸这里太平,又遇见曾卖绸段的熟人说合,就在小东门外缎铺里做伙计度日。只是思想妻子耿氏,不知存亡,家业不知有无。日夜忧愁,过了几月,听人说:“大清兵马杀败自成,把各处掳掠的妇女尽行弃下,那清朝诸将看了,心上好生不忍,传令一路下来,倘有亲丁来相认的,即便发还。”子芳得了这个信息,恐怕自己妻子在内,急忙迎到六安打探。问了两三日,不见音耗。

  直至第六日,有人说:“一个荆州妇人,在正红旗营内。”当下走到营里;说了来情,就领那妇人出来与他识认,却不是自己的妻子。除了此人,井没有第二个荆州人了。子芳暗想道:“他是个荆州人,我且领了去,访他的丈夫送还他,岂不是大德。”遂用了些使费银子,写了一张领状领了回来。看这妇人,面貌敦厚,便问道:“娘子尊姓,可有丈夫么?”那妇人道:“母家姓方,丈夫叫都士美,那逃难这一夜,不在家里。可怜天大的家私尽被抢散,我的身子亏我两个家人在那里做将官,因此得以保全。”子芳听得,暗暗吃惊:“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都士美的奸淫,不料他的妻子就来随我。只是他两个家人,却是那个?”方氏又道:“两个家人叫做都义、都勇,也是丈夫曾叫他出去做事,不知怎的就做了官?如今随征福建去了。”说罢,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子芳问道:“因何啼哭?”方氏道:“后有人亲见,说我丈夫与一个妇人俱杀死在荆州空屋里,停了七、八日,尸都臭了,还不曾收殓,是他就掘坑埋了,连棺木也没得,可不凄惨。”子芳听了暗想道:“那妇人必是丁氏,他两人算计害我,不料也有今日,此信到确然的了。”

  子芳见方氏丈夫已死,遂同方氏在寓处成了夫妻。次日,把要回荆州查看家业话说明,便把方氏暂安住在尼庵内,一路前往。

  行了几日,看见镇市路上有个酒店。子芳正走得饥渴之时,进店沽酒。忽见一个麻面的酒保,看见了便叫道:“官人,你一向在那里?怎么今日才得相会?”子芳吃惊道:“我有些认得你,你姓甚的?”酒保道:“这也可笑,过得几时,就不认得我了。”因扯子芳到无人处,说道:“难道你的妻子也认不得了?”子芳方才省悟,两个大哭起来。子芳道:“我那一处不寻你,你却在这里换了这样打扮,叫我那里就认得出?”耿氏道:“自当时丁氏与都士美丑事,我心中着恼。不意都贼陪着笑脸,挨到我身旁作揖,无耻。我便大怒,把一条木凳劈头打去,他见我势头不好,只得去了,我便央胡寡妇小厮来叫你。他说不在店里,说你同什么人出去,五六日没有回来。我疑丁氏要谋害你,只是没人打听,闷昏昏的上床睡了,眼也不曾合。忽听得满街上喊闹不住,起来打探,说是李贼杀来,我便魂不附体,去叫丁氏,也不知去向。我见势头不好,先将金银并首饰铜锡器物,俱丢在后园井内,又掘上许多泥盖面,又嘱邻居李老翁,俟平静时,代我照看照看。我是个女流,路途不便,就穿戴你的衣帽,改做男人,随同众人逃出城来。我要寻死,幸得胡寡妇同行,再三劝我,只得同他借寓在他亲戚家中,住了三、四个月,思量寻你,各处访问,并无音信,只得寄食于人。细想:“除非酒店里,那些南来北往的人最多,或者可以寻得消息,今谢天,果得破镜重圆。”他两人各诉避难的始末。

  回到店中,一时俱晓得他夫妻相会,没一个不赞耿氏是个女中丈夫,把做奇事相传。店主人却又好事,备下酒席请他二人。一来贺喜,二来谢平日轻慢之罪,直吃到尽欢而散。次日,子芳再三致谢主人,耿氏也进去谢了主人娘子,仍改女装,随子芳到荆州去。路上,子芳又把士美被杀,及方氏赎回的话说将出来,耿氏听了,不但没有妒心,反甚快活,说道:“他要调戏我,倒不能够,他的妻子倒被你收了。天理昭昭,可是怕人。”

  到了荆州原住之处,只见房屋店面俱烧做土堆,好不伤心,就寻着旧邻李老翁,悄悄叫人将井中原丢下的东西,约有二千余金,俱取上来。子芳大喜,将住的屋基,值价百余金,立契谢了李老翁,又将银子谢了下井工人。因荆州有丁氏奸淫丑事,名声大坏,本地羞愧,居住不得,携了许多赀本上路。走到尼庵,把方氏接了同行。耿氏、方氏相会,竟厚如姊妹,毫无妒忌,同到扬州,竟在小东门外自己开张绸缎店铺,成了大大家业。

  子芳的两个妻子,耿氏虽然面麻,极有智谋,当兵慌马乱之时,他将许多蓄积安贮。后来合家俱赖此以为赀本,经营致富。福在丑人边,往往如此。方氏虽然忠厚、朴实,容貌却甚齐整,子芳俱一样看等,并无偏爱,每夜三人一床,并头而睡,甚是恩爱。不多几年,却也稀奇。耿氏生了两男一女,方氏又生了一女二男,竟是一般一样。子芳为人,即继母也是尽孝,即丑妻也是和好,凡出言行事,时刻存着良心。又眼见都士美奸淫惨报,更加行好。他因心好,二妻、四子、二女,上下人口众多,家赀富余,甚是安乐享福。

    一日,在缎铺内看伙计做生意。忽见五骑马盛装华服,随了许多仆役,从门前经过,竟是都义、都勇。子芳即刻跳出柜来,紧跟马后飞奔。原来是到教场里拜游府,又跟回去至南门外骡子行寓处,细问根由。才知都义、都勇,俱在福建叙功擢用,有事到京,由扬经过。子芳就备了许多厚礼,写了手本,跪门叩见,叙说活命大恩,感谢不忘。又将当日都士美这些事情告诉,各各叹息。他两人后来与子芳做了儿女亲家,世代往来,这也是知恩报恩的佳话。可见恶人到底有恶报,好人到底有好报,丝毫不爽。

第四种 四命冤

凡为官者,词狱事情,当于无疑中生有疑。虽罪案已定,要从招详中委曲寻出生路来,以活人性命,不当于有疑中竟为无疑,若是事无对证,情法未合,切不可任意出入,陷人死地。但犯人与我无仇无隙,何苦定要置他死地?总之,人身是父母生下皮肉,又不是铜熔铁铸,或是任了一时喜怒,或是任了一己偏执,就他言语行动上掐定破绽,只恁推求,又靠着夹打敲捶,怕不以假做真,以无做有?可知为官聪明、偏执,甚是害事。但这聪明、偏执,愚人少,智人多;贪官少,清官多。因清官倚着此心无愧,不肯假借,不肯认错,是将人之性命为儿戏矣。人命关天,焉得不有恶报!孔县官之事可鉴也。师道最尊,须要实有才学;教训勤谨,方不误人子弟。予每见今人四书尚未透彻,即率据师位。若再加棋、酒、词、讼,杂事分心,害误人子弟一生。每每师后不昌,甚至灭绝,可不畏哉!

  刀笔杀人终自杀,吴养醇每喜代人写状,不知笔下屈陷了多少人身家性命,所以令其二子皆死,只留一女,即令女之冤屈,转害夫妇孤女,以及内侄,并皆灭绝,天道好还,阅之凛凛。

  人之生子,无论子多子少,俱要加意教训,切不可喜爱姑息,亦当量其子才干如何。若果有聪明,即令认真读书;否则更习本分生业,切不可令其无事闭荡。要知少年性情,一不拘管,则许多非为坏事俱从此起,不可不戒。予曾著《天福编》云:“要成好人,须交好友;引酵若酸,那得甜酒?”总之,人家子孙,一与油刮下流交往,自然染习败行,及至性已惯成,虽极力挽回,以望成人,不可得矣。

  明末,扬州有个张老儿,家赀富厚,只生一子,名唤隽生。甚是乖巧,夫妇爱如掌上珠宝。七岁上学读书,预同先生说明,切莫严督,听其嬉戏。长至一十六岁,容貌标致,美如冠玉,大凡人家儿女肯用心读书的少,懒惰的多,全靠着父兄督责。若父兄懈怠,子弟如何肯勤谨。况且人家儿子,十四、五至十八、九,虽知他读书不成,也要借读书拘束他。若无所事,东摇西荡,便有坏人来勾引他,明结弟兄,暗为夫妇,游山玩水,吃酒赌钱,无所不为。

  张隽生十六岁就不读书,没得拘管,果然被几个光棍搭上了。那时做人“龙阳”,后来也去寻“龙阳”,在外停眠整宿。父亲不知,母亲又为遮掩,及到知觉,觉得体面不雅,儿子也是习成,教训不转了。老夫妇没极奈何,思量为他娶了妻房,可以收拾得他的心。又道:“如今大人家好穿好吃,撑门面,越发引坏了他。况且门面大,往来也大,倒是冷落些人家,只要骨气好便罢。但他在外边与这些光棍走动,见惯美色,须是标致的女儿方好。若利害些的,令他惧怕,不敢出门更好。”两人计议了,央了媒妈子,各处去说亲。等了几时,门户相当的有,好女子难得。及至女子好了,张家肯了,那家又晓得他儿子放荡不好,不肯结亲。

  如此年余,说了离城三里远的一个教书先生吴养醇家女儿。这吴先生才疏学浅,连四书还不曾透彻,全靠着夤谋荐举,哄得几个学生,骗些束脩度日,性喜着棋,又喜饮酒。学生书仿,任其偷安,总不教督。反欢喜代人写状词,凡本乡但有事情,都寻他商议,得了银子,小事架大,将无作有,不知害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本乡人远近都怕他。他生的两个极好的儿子,不上三年都死了。只存一女,名三姐,且喜这女性贞貌美,夫妇极爱。因媒来说张家婚姻,吴老自往城中察访。一见此子标致,且又家财富余,满口依允,择日行礼,娶过张门。吴家备些妆奁来,甚是简朴。张老夫妇原因吴养醇没子,又且乡下与城中结亲,毕竟厚赠,到此失望。张隽生也不快,及至花烛之时,却喜女子标致,这番不惟张老夫妇喜欢,张隽生也自快意。岂料新人虽有绝世仪容,怎如得娈童妖妓,撒娇作痴,搂抱掐打。张隽生对他说些风流话儿,羞得不敢应,戏谑多是推拒。张隽生暗说:“终是村姑。”只是张老夫妇见他性格温柔,举止端雅,却又小心谨慎,甚是爱他,家中上下相安。

  如此半月,隽生见他心心念念想着父母,道:“你这等记忆父母,我替你去看一看。”次日,打扮得端整,穿上一皂新衣。平日出入也不曾对父母说,这日也不说,一竟出门,出了城,望吴养醇家来。约有半路,他尝时与这些朋友同行,说说笑笑,远处都跑了去,这日独自行走,偏觉路远难走,看见路旁有个土地祠,也便入去坐坐。只见供桌旁有个小厮,年约十六七岁,有些颜色。这隽生生得一双歪眼睛,一副歪肚肠,酷好男风。今见小厮,两人细谈,见背着甚重行李,要往广东去探亲贸易。隽生便留连不舍,即诌谎说:“广东我有某官是我至亲。”便勾搭上了,如胶似漆,竟同往广东去了。只是三姐在家,见他三日不回,甚捉不着头路,自想:“若是我父母留他吃酒,也没个几日的,如何不回来?”又隔两日,公婆因不见儿子,张公不好说甚的,为婆的却对三姐道:“我儿子平日有些不好,在外放荡,三朋四友,不回家里。我满望为他娶房媳妇,收他回心,你日后可拘收他,怎这三、四日,全然不见他影?”三姐道:“是四日前,他说到我家望我父母,不知因甚不回?公婆可着人去一问。”公婆果着家人去问。吴养醇道:“并不曾来回报。”张老夫妇道:“又不知在那妓者、那光棍家里了?以后切须要拘束他。”又过两日,倒是三姐经心,要公婆寻访,道:“他头上有金挖,身上穿新纱袍,或者在甚朋友家。”张老又各处访问,几多日并不见他,又问着一个姓高的,道:“八日前见他走将近城门,与他一拱,道:‘到丈人家去,’此后不曾相见。”

  张老夫妇在家着急痴想,却好吴养醇着内侄吴周来探消息,兼看三姐。这吴周是吴养醇的妻侄,并无父母,只身一人。只因家中嫁了女儿,无人照管,老年寂寞,就带来家改姓吴为继子的。这日,张老出去相见,把吴周一看,才二十岁,容貌标致,便一把扭住道:“你还我儿子来。”这吴周见这光景,目瞪口呆,一句话说不出。倒是三姐见道:“公公,他好意来望,与他何干?”张老发怒道:“你也走不开,你们谋杀我儿子,要做长久夫妻,天理不容!”说到这话,连三姐气得不能言语。

  张老把吴周扭到县里。这县官姓孔,清廉正直。但只是有一件癖处,说:“人若不是深冤,怎来告状?”因此,原告多赢,所以告的越多。这日,张老扭吴周叫喊,县官叫带进审问,张老道:“小的儿子张隽生,娶媳方才半月,说到丈人家中去,一去不回,到他家去问。吴周就是小的媳妇吴氏姑舅兄妹作兄妹的,他回说并不曾来,明系他姊妹平日通奸,如今谋杀小的儿子,以图夫妇长久,只求老爷正法。”县官叫上吴周:“你怎么谋杀他儿子?”吴周道:“老爷,小人妹子方嫁半月,妹夫并不曾来,未尝见面,如何赖小的谋害?”县官又问张老说:“你儿子去吴家,谁见来?”张老道:“是媳妇说的。”又问:“你儿子与别人有仇么?”张道:“小的儿子,年方十九岁,平日杜门读书,并无仇家。”又问:“路上可有虎狼么?”张老道:“这地方清净,并无歹人恶兽。”县官想了一想,又叫吴周:“你有妻子么?”吴周道:“不曾。”县官就点了一点头,又问:“家中还有甚人?”道:“只有老父、老母。”知县道:“且将吴周收监,张老讨保,待拘吴夫妇并媳吴氏至,一同审问。”

  不数日,人犯俱齐。知县先叫吴氏,只见美貌,便起疑心,想道:“有这样一个女子,那丈夫怎肯舍得?有这样一个女子,那鳏夫怎能容得?好有十分,谋杀也有八九。”便作色问道:“你丈夫那里去了?”三姐道:“出门时原说到我父母家里去,不知怎么不回。”县官道:“这句单饶得个不同谋的凌迟。”叫吴夫妇问:“你怎纵容女儿与吴周通奸,又谋杀张婿?”吴道:“老爷,天理良心。女儿在家,读书知礼,他兄妹女儿在家时,一年相会不过一两次。女儿嫁后,才到我家,张婿从不曾来,怎么平空诬陷?”县官叫吴周,问:“你这奴才,如何奸了他妻子,又谋他命?尸藏何处?”吴周道:“老爷,实是冤枉。妹夫实不曾来,求老爷详察。”县官道:“你说不谋他,若他在娼家妓馆,数日也毕竟出来。若说远去,岂有成婚半月,舍了这样花枝般妇人远去??把吴氏拶起来。快招奸情!这两个夹起,速招谋杀与尸首。”

    可怜衙门里不曾用钱,把他三人拶夹一个死,也不肯招。官叫敲,敲了,又不招,捱了多时,县官道:“这三个贼骨,可是戾气,钟于一家。”分付:“且放了,将吴氏发女监,吴老、吴周发隔壁大监,吴老妇人讨保,到次日另审。”吴老妇人见此冤惨,到家晚夕,投井而死。次日审问,又各加夹打,追要尸首,并无影响。吴老因衰年受刑,先死狱中。县官不肯放手,把吴周仍旧拷打,死而后已,只有一个吴氏,才知父母并吴周俱死,叫冤痛哭,晕死复苏,道:“父母死了,叫我倚靠何人?”傍人道:“正是。夫家既是对头,娘家又没人,监中如何过?也只有一条死路了。”三姐道:“死,我也不怕,只是父、兄实不曾杀他,日久自明,我要等个明白才死。”县官送下女监。

  喜得不多时,官已被议。这孔县官是陕西人,离任回籍,新县到任,事得少缓。只有张隽生,只因一时高兴,与小厮去到广东,知无贵亲,将隽生灌醉,把他金挖衣服,席卷远去,醒来走投无路。后来遇见一林客人,惯喜男风,见隽生年少清秀,便留在身旁,贪他后庭。过了年余,身上生了广疮,人都嫌恶不留,隽生自想:“我家中富厚可过,娶得妻子才得半月,没来由远来受此苦楚。”沿途乞化回来,乡里不忿,将隽生扭至新县,问出实情,重打四十,将吴氏提监发放宁家。三姐不肯回去,众邻再三劝他道:“你不到张家,到何处去?”三姐道:“我原说待事明即死,只是死了,要列位葬我在父兄身旁,不与仇人同穴。”众人道:“日后埋葬事,自然依你,但你毕竟回张家去为是。”三姐依言,回到家中,见了公婆,张老夫妇自己也甚是惭愧,流泪道:“都是我这不长进的畜生苦累了你,只是念他是个无心,还望媳妇宽恕。”三姐走到自己房中,张隽生因受刑伤,自睡一处,叫疼叫痛,见三姐到房,又挨起来,跪着三姐,思量哀求。这三姐正色道:“我与你恩断义绝了。我父、兄何辜,你平空陷害他,夹打至死,母亲投井而亡,二年之内,你的父母、上下衙门、城里城外人,那个不说我奸淫,坏我名节?两载牢狱,百般拶打,万种苦楚,害我至此。你好忍心,你就往远处去,何妨留一字寄来,或着一朋友说来,也不致冤枉大害。如何狠心,竟自远去,自己的妻子从不思想,那有年老的父母全不记念?你不孝、不慈、无仁、无义的畜生,虽有人皮裹着,真个禽兽不如。”隽生只抵着头,道:“是我不是。”因爬起来,把三姐的手一把捏。三姐把手一挥,道:“罢了,我如今同你决了。”因不脱衣服,另睡一处,到得夜静,自缢而亡。

  各乡绅士夫闻知,才晓得从前不是贪生,要全名节,甚是敬重,都是来拜吊,即依遗言,葬于吴老墓旁。吴家合族同乡里公怒,各处擒拿隽生,要置死地。隽生知风,带着棒疮,逃难到陕西地方,投某将军麾下当兵。随奉将令,于某山埋伏。正在山坡伏处,忽见一人蓬头垢面,披衣赤足,如颠如狂,亦飞奔来,自喊道:“我是孔某,在知县任上,曾偏执已见,枉害四条人命,而今一个被刑伤的瘸腿老鬼,领着一个淤泥满脸溺死的女鬼,一个项上扣索吊死的女鬼,又跟一个瘸腿少年男鬼,一齐追赶来向我讨命,赶到此地,只求躲避一时。”隽生知得此事,正在毒打。恭遇大清兵已至山下,架红衣大炮,向山坡伏处,一声晌亮,打死几百人。孔县官、张隽生,俱在死数,打做肉泥,连尸骸都化灰尘。可知有子不教之父,误人子弟之师,刀笔客人之徒,偏执枉问之官,以及习学下流,邪心外癖,竟忘父母、妻室之子孙,俱得如此惨报、结局,可不畏哉!

  为官切戒来棍大刑,古今律例所未载,平刑者所不忍用也。若非奇凶极恶之大盗,切不可轻用。更遇无钱买嘱之皂役,官长一令,即不顾人之死活,乱打腿骨,重收绳索。要知人之腿足,不过生成皮肉,并非铜炼铁祷,才一受刑,痛钻心髓,每多昏晕几死,体或虚弱,命难久长。即或强壮,终身残疾,竟成废人,是受刑在一日而受病在一世矣。仁人见之,真堪怜悯,予亲见一问官审问某事,加以大刑,招则松放,不招则紧收绳索,再加审问,招即放夹,不招即敲扛。当此之时,虽斩剐大罪,亦不得不招,盖招则命尚延缓月日。若是不招,即立时丧命。苦夹成招,所谓:三木之下,何事不认?嗟乎!官心残忍至此。试看姚国师已经修证果位,只因误责人二十板,必俟偿还二十板,方始销结。误责尚且如此,何况大刑,又何况问罪,又何况受贿受嘱,不知问官更加如何报复耶?

  但审问事情,若惟凭夹棍成招,从来并不真实,必须耐着性气,平着心思,揆情度理,反复询诘,莫执自己之偏见,缓缓细问,多方引诱,令其供吐实情,则情真罪当,不致冤枉平民,屈陷良善。此种功德,胜如天地父母,较之一切好事,不啻几千万倍矣。

  或谓:如此用功细问,岂不多费时日,倘事案繁积,如何应理得完?殊不知为官者,若将酒色货财诸嗜好,俱自扫除,专心办理民事,即省下许多功夫,尽可审理。虽有迟玩之谤,较彼任听己意,草率了事,任随己意,不顾民之冤屈者,岂惟天渊之隔也。

  予亲见一好官,终其任,并未将一人用大刑收满。后来子孙果然显报,福寿无量。此为官第一切戒,最要紧之事。又有不可轻易监禁人犯,不可轻易拘唤妇女诸件,予另著有《于门种》一卷,《升堂切戒》一卷,以及命盗奸斗诸案,各有审问心法,俱已刊刻行世。凡为官者,细看事情,时刻体行,福惠于民,即福惠于自己,流及于子孙,世代荣昌矣。

第五种 倒肥鼋

能杀得人者,才能救得人。虽孔圣人遇着少正卯,亦必诛之。要知世上大奸大恶,若不剿除,这许多良民都遭屠害。试看甘翁将元凶活埋,便救了无数人的性命,仝了无数人的夫妻,保了无数人的赀财,功德甚大,府县嘉奖,百姓讴歌,天赐五福三多,由本因而致也。杀除此等凶恶,用不着仁慈姑息,以此辣手,不独没有罪过,反积大德。

    大清兵破了扬州城,只因史阁部不肯降顺,触了领兵王爷的怒,任兵屠杀,百姓逃得快的,留条性命,逃得缓的,杀如切菜一般。可怜这些男女,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抱孩,弃家狂奔,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但扬城西南二方,兵马扎着营盘,只有城之东北邵伯一带地方,有艾陵湖十多里水荡,若停船撤桥,兵马不能往来。只有南荒僻静小路小渡可通桥墅镇,走过桥墅镇,便是各沟港乡庄,可以避乱。

    要知这桥墅镇,乃是归总必由之路。这地上有两个恶棍,一个诨名“大肥鼋”,一个诨名“二肥鼋”。彼时江上出有癞鼋,圆大有四、五丈的,专喜吃人,不吐骨头。因他二人生得身躯肥胖,背圆眼红,到处害人,是以人都叫他做“肥鼋”。他二人先前太平时候,也做些没本钱的生意。到了此时,看见这些人背着的,都是金珠细软,又有许多美貌妇女,都奔走纷纷,好不动心。即伙同乡愚二十多凶,各执木棍,都到桥墅总关要路上,拦住桥口。但有逃难的,便高喊道:“知事的人送出买路金银,饶你们性命。若是迟些,就当头一棍,送你上大路。”那些男妇听见,哭哭啼啼。也有将包裹箱盒丢下来放过去的,也有不肯放下物件被抢被夺的,也有违拗即刻打死撇在桥下的。这为头两个恶棍,坐在桥口,指挥抢劫,欣欣得意。方才大半日,抢劫的包裹等物,竟堆满了两屋,又留下标致妇女十余人,关闭一屋,只到次日同众公分。

  日将晚时,又来了六个健汉,情愿入伙效力。那两个肥鼋,更加欢乐。到了定更时,来的六个大汉,忽然急忙上前,将二鼋绑住,其羽党正要动手解救。忽然河下来了一只快船,装载了十多人,四面大锣齐敲,乌枪五杆齐放,呐喊振天,犹如数百人来捕捉。众恶见势头不好,俱各飞跑,船上一白须老儿,跳上岸吩咐从人,但跑去不必追赶,就在桥口北首,并排筑两个深坑,着将捆的两个肥鼋,头下脚上如栽树一般倒埋,只留两只脚在外,周围用土拥实。

  原来这老儿姓甘,名正还,就住在桥墅北首半里远。家业不甚富厚,彼时闻知两恶伙众劫夺,忿恨道:“如此伤天害理,若不急救,害人无数。”即刻传唤本庄健汉并家人二十多个,自备酒饭,先着六人假说入伙,深晚密将为首捆下,自己飞船随到,活埋二凶。又将写现成大字贴,粘在桥柱上,云:

    为首两恶,我们已捆拿活埋,余党不问。倘再效尤,照例同埋。凡被掳劫的金银等物,开明件数,对确即与领去;掳来妇女,已着妇看守,问明住处,逐位送还。特字知会。

    贴出去对确来领者,已十分之七,其余封贮不动,又封己银赠送跟去有功的人。过了十多日平静,将剩的物件,俱缴本县收库,俟人再领。其掳的妇女,俱各回家团聚。府县闻知此事,欢喜不已,俱差人持名贴到甘翁家慰劳。破城在四月,到七月十二日,即是甘翁八十大寿,本日自城至乡,有数百多男女,俱各焚香跪满庭堂。挤不上的,俱跪门外场上叩头。又听见鼓乐喧天,乃是江都县知县,奉陈府尊委来贺寿,全副旗牌执事,亲自到门,抬着彩亭,上列“齿德兼隆”四金字匾额。又本城佐贰各官,同乡绅人等公,送许多礼物庆贺。甘翁一概不收,置酒款待。

  翁是时三子、十二孙,五个曾孙,寿高一百又三岁,子孙科甲联绵。后来凡贼盗过桥,即战兢畏缩,几十年路不拾遗。

第六种 洲老虎

事有不便于人者,但有良心,尚不肯为,何况害人命以图占人田产?此等忍心,大干天怒,周之恶报,是皆自取。

  或问癞鼋吞食周虎之子,何如竟吞周虎,岂不快心?要知周虎之毒恶,因谋占洲滩,遂害人性命,若竟吞其身,则有子而家业仍不大坏。今只吞其子,留周虎之头以枭斩示众,并令绝嗣,又今妻妾淫奔,家赀抄洗。人谓周之计甚狠,孰知天之计更狠。不孝为诸恶之最。今曹丐只图进身,现有瞽母,竟谎答只身,既进身而自己饱暖受用,竟忘瞽母之饥寒苦楚,曾不一顾,又不少送供馈,是曹之根本大坏,即不遭周虎之棍击脑破,亦必遭雷斧打出脑浆矣。其形相富厚,何足恃乎!

  顺治某年,江都县东乡三江营地方,渡江约四五里,忽然新涨出一块洲滩,约有千余亩。江都民人,赴控具详请佃。其时,丹徒县有一个大恶人,姓周,名正寅,家财颇富,援纳粟监护符,年已半百,一妻、一妾,只存一子。这人惯喜占人田产,夺人洲滩,淫人妻女。家中常养许多打手,动辄扣人毒打,人都畏惧如虎。乡里因他名唤正寅,寅属虎,就起他诨名叫为“洲老虎”,又改口叫他做“周虎”。他听人呼之为虎,反大欢喜。

  本县又有一个姓赵的,家财虽不比周富,却更加熟谙上下衙门,也会争占洲滩,却是对手。因江中见有这新洲,都来争论。周虎道:“这新洲,我们预纳了多年水影钱粮,该是我们的。”赵某道:“这新洲,紧靠我们老洲,应该是我们的。”江都县人又道:“这新洲,离江都界近,离丹徒界远,应该是我们的。”互相争讼,奉院司委镇、扬两府,带领两县,共同确勘,禀驳三年有余,不得决断。

  周虎家旁有一张姓长者,谄小词二首,写成斗方,着人送与贴壁。周虎展看,上有词云:

  莫争洲,莫争洲,争洲结下大冤仇。日后沧桑未可定,眼前讼狱已无休。莫争洲,各自回头看后头。

  且争洲,且争洲,争洲那管结冤仇。但愿儿孙后代富,拚将性命一时休。且争洲,莫管前头管后头。

  周虎看完,以话不投机,且自辞去,照旧不改。

  周虎每日寻思无计。一日自街上拜客回来,路遇一气丐,生得形相胖厚,约有三十余岁。周虎唤至僻静处,笑说道:“你这乞儿,相貌敦重,必有大富大贵,因何穷苦讨饭?”乞丐回复道:“小人姓曹,原是宦家子孙,因命运不好,做事不遂,没奈何求乞。”周虎又问:“你家中还有何人?”乞丐问道:“蒙老爹问小人家中何人,有何主见?”周虎道:“若是个只身,这就容易看管。”曹乞丐有个瞽母现在,因谎答道:“小人却是只身,若蒙老爹收养,恩同再造。”周虎向丐笑道:“我有一说,只是太便宜了你。我当初生有长子,死在远地,人都不知。你随到我家,竟认我为生父,做我长子,我却假作怒骂,然后收留。”丐即依言,同回家内,先怒问道:"你这畜生,飘流何处?如此下品,辱我门风。”要打要赶,丐再三哀求改过自新,方才将好衣好帽,沐浴周身一新,吩咐家人,俱以大相公称呼。乞丐喜出望外,犹如平地登仙,各田各洲去收租割芦,俱带此丐随往,穿好吃好。

  如此三月有余,周虎又带许多家人、打手,并丐同往新洲栽芦。原来新洲栽芦,必有争打。赵某知得此信,同为头的六个羽党,叫齐了百余人,棍棒刀抢,蜂拥洲上,阻拦争打。这周虎不过三十余人,寡不敌众。

  是日,两相争打,器棍交加,喊声遍地。周虎的人多被打伤,因于争斗时,周虎自将乞丐当头一棍,头破脑出,登时毕命,周虎因大喊大哭:“你等光棍,将我儿子青天白日活活打死,无法无天。”赵某等看见,果然儿被打死,直挺在地,畏惧都皆逃走。

  周虎即时回去,喊报县官。因关人命,次日本县亲至新洲尸处相验,果是棍打脑出,吩咐一面备棺停着,一面多差干役,各处严拿凶手。赵某并羽党六人,都锁拿送狱,审过几次,夹打成招。县官见人命真确,要定罪抵偿。赵某等见事案大坏,因请出几个乡宦,向周虎关说,情愿将此新洲总献,半亩不敢取要,只求开恩。周虎再三推辞。其后,周虎议令自己只管得洲,其上下衙门官事,俱是赵某料理,他自完结。赵某一面星飞变卖家产,商议救援。这周虎毒计,白白得千余亩新洲,心中喜欢,欣欣大快乐。因同了第二个真子,带了几个家人,前往新洲踏看界址。

  是时天气暑热。洲上佃屋矮小,到了夜晚,父子俱在屋外架板睡着乘凉。睡到半夜,周虎忽听儿子大喊一声,急起一看,只见屋大的一个癞头鼋,口如血盆,咬着儿扯去。周虎吓得魂不附体,急喊起家人,自拿大棍,飞赶打去,已将儿身吞嚼上半断,只丢下小肚腿脚。周虎放声大哭,死而复苏。家人慌忙备棺,将下半身收殓。方完,忽见三个县差,手执朱签。周虎看签朱:“标即押周正寅在新洲,俟候本县于次日亲临验审。”周虎看完,惊骇道:“我这儿子是癞鼋吞食,因何也来相验?”问来差原委,俱回不知。地方小甲,搭起篷场,公座俟候。

    到了次日,只见县官同着儒学官,锁着被犯赵等六人,并一瞽目老妇人,带了刑具仵作行人,俱到新洲芦席逢子下坐定。周虎先跪上禀道:“监生儿子,实是前夜被江中的癞鼋吞死,并不是人致死,且尸已收殓,棺柩已钉,只求老父母准免开棺相验。”县官笑道:“你且跪过一边。”因吩咐仵作手下人役,将三个月前棍打脑破的棺柩抬来。不一时抬到,县官吩咐将棺开了,自下公座亲看,叫将这瞽目老妇膀上用刀刺血,滴在尸骨上,果然透入骨内,又叫将周虎膀上刺血滴骨,血浮不入。随令盖棺,仍送原处,即唤周虎问道:“你将做的这事,从实说来。”

    周虎见事已败露,只得将如何哄骗乞丐,如何自己打死情由,逐细自供不讳。县官道:“你如此伤天害理,以人命为儿戏。因你是监生,本县同了学师在此。今日本县处的是大恶人,并不是处监生。他虽已实说,也一夹棍,重打四十。”打得皮开肉绽,着将赵等六人讨保宁家,就将锁杻赵某的锁杻将周虎锁杻,带回收在死牢内,听候申详正法。洲上看的无数百姓,俱各快心。

  有精细人细问县官的随身的内使,方知县官因在川堂签押困倦,以手伏几,忽见一人头破流血满身,哀告道:“青天老爷,小人姓曹,乞化度日,被周虎哄骗充做儿子,在众人争打时,自用大棍将小人脑浆打出,登时死了,图占人的洲滩。小人的冤魂不散。但现有瞽目老母在西门外头巷草篷内,乞化度命,只求伸冤。”县官醒了,随即密着内使,唤到瞽目老妇细问,果有儿子。犹恐萝寐不确,特来开棺滴血,见是真实,才如此发落。众人听完,总各知晓。

  这县官审完事,同学官即到周家查点家产,有周家老仆回禀:“主母同家中妇女,闻知事坏,收拾了金珠细软,都跟随了许多光棍逃走了。”县官听完道:“这都是奸淫人妻女的现报。”因将家产房物,尽数开册变价,只留五十两交瞽目老妇,以为养生棺葬之用,其余银两贮库,存备赈饥。至于周虎自己原洲并新洲共计三千余亩,出示晓谕城乡各处,但有瞽目残废孤寡之人,限一月内报名验实,仅数派给,各听本人或卖或佃,以施救济之恩。不多时,京详到了,罪恶情重,将周虎绑了,就在新洲上斩首,把一颗头悬挂高杆示众,人人大快,个个痛骂。赵等六人并江都县人,俱不敢再占洲滩。本乡人有俚言口号云:

  两个尸棺,一假一真。假儿假哭,真儿真疼。谋财害命,灭绝子孙。淫人妻女,妻女淫人。枭斩示众,家化灰尘。现在榜样,报应分明。叮咛劝戒,各自回心。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第七种 自害自

人之所为,天必报之。凡一往一来,皆在因由。在明眼观之,通是自取。彼昏昧之徒,任意作为,只图谋利于己,全不代他人设想。殊不知,或报于本身,或报于子孙,断然不爽。要知徽末,尚有赠答。何况于陷害人之身家乎,阅之凛凛。

  王玉成前生必负此偷儿之债,所以今日特地卖妇偿还,即其嫂之慧心应变,亦是上天知王心之坏念有意安排。不然,远人久隔,何独于此□恰归耶!

  我有老友赵君辅,为人最诚实,从不虚言,他向我说:“扬州有两件事,原都是图利于己,不顾他人的。谁知都是自己害了自己,说来好不怕人。”顺治四年,有个许宣,随大兵入粤,授为邑令。他妄欲立功,乃搜乡间长发愚民十四人,伪称山贼,申报上司,尽杀之。杀时为正午时。是日,许之家眷赴任,途中遇盗劫,杀男妇,恰是十四口,亦是正午时,此果报之巧者。

  又崇贞年间,南乡王玉成与兄同居,兄久客粤,成爱嫂甚美,起心私之。乃诈传兄死,嫂号哭几绝,设位成服,未几,即百计谋合,嫂坚拒不从。成见其事不遂,又起坏念,鬻于远人,可得厚利,因巧言讽其改嫁,嫂又厉色拒之。适有大贾购美妾,成密令窥其嫂,果绝色也,遂定议三百金,仍绐贾人曰:“嫂心欲嫁,而外多矫饰,且恋母家,不肯远行。汝暮夜陡猝至,见衣缟素者,便拥之登舆,则事成矣。”计定,归语其妻。嫂见成腰缠入室,从壁隙窥之,则白金满案,密语多时,只闻:“暮夜来娶”四字,成随避出。嫂知其谋,乃佯笑语成妇,曰:“叔欲嫁我,亦是美事,何不明告?”妇知不能秘,曰:“嫁姆于富商,颇足一生受用。”嫂曰:“叔若早言,尚可饰妆。今吉礼而缟素,事甚不便,幸暂假青衫片时。”因成独忘“以缟素”之说语其妻,且妇又性拙,遂脱衣相易,并置酒叙别,嫂强醉之,潜往母家。抵暮,贾人率众至。见一白衣女人独坐,蜂拥而去,妇色亦艾,醉极,不能出一语。天明,成始归,见门户洞达,二稚子嚎啼索母。始诧失妇,急追至江口,则乘风舟发千帆,杂乱不能得矣。于是寸肠几裂,不知所出,又念床头尚有卖嫂金,可以再娶成家。及开箧视之,则以夜户不闭,已为穿窬盗去。

  方捶胸恸哭。而兄适自客归,肩橐累累,里巷咸来庆贺,嫂闻之,即趋归。夫妇相见,悲喜交集。成既失妇,又失其金,二子日日伶仃啼泣,且无颜对兄嫂,惭痛之极,自缢而死,后来倒靠兄抚养二子。

  我细听老友说完,极为叹息。可见天视甚近,岂不畏哉!

第八种 人抬人

凡为官者,只是淡无嗜好,静不多事,便是生民无限之福。要知得“淡静”二字,即是纯臣。凡人只是安分不妄想,但享许多自在之福。

  当四海升平,但有奏请,以及廷臣面对,建置更革,或书生贵游,不谙民事,轻于献计。若一旦施行,片纸之出,万民滋害,可不慎欤。为官者,往来仕客甚多,如何应酬?但须酌量轻重,速赠速去,不可听在本地招摇生事,致污官箴。

  我生于顺治末年,如今寿将七十,江都县的官,我眼见更换几十人,再不曾见熊县官,自康熙二十六年到任,至三十三年,在任八年之久的。

  这熊县官,讳开楚。他是湖广人,只是不肯多事,小民便享许多安静之福。那时汤抚宪颁有对联云:

    不生事不懈事自然无事

    能养民能教民便是亲民

    凡为官的,须把此联时刻警佩。熊公做到二年后,闻有个刘御史坏了官,自京都回家,由扬州经过。熊公即备程仪银十二两,前去迎接。柬房禀道:“这个御史是削职回去的,老爷可以不必送礼迎接。”熊公笑道:“世人烧热灶的极多,烧冷灶的极少。本县性情专喜用情在冷处,但本县与此人无交,只此便见心思了。”柬房不敢违拗,因随熊公到东关外刘御史船上相会,御史立于舱口,惊叫道:“人情浮薄,我自罢官,一路来无人睬着,今何劳贵县远迎,又送程仪呢?”熊公道:“些须微敬,不过少尽地主之谊。卑职不敢动问大御史,因何被议?”御史道:“我在朝房议事,科道各官,多有妄行改革。我说:‘当此太平之时,民以无事为福。’那众官俱以我为庸才,暗中竟说我既喜无事,只宜致仕闲逸的话奏闻。蒙皇上削职还乡,今贵县问及,不胜惭愧。”熊公道:“凡治民之法,利不百,不可轻易变法,在上台更为紧要。倘上宪若喜多事,再遇不善奉行的下司藉情滋扰,小民受无限的苦累,上台那里晓得?即如做县官的,若喜多准词状,多听风闻,那恶棍并衙役人等,便藉倚着遍地里诈骗愚懦百姓,就难以安乐了。若地方上有大奸大恶,又须严刑尽治,榜示众知,令棍徒敛迹。若是一味安静不理。则虚费朝廷俸禄,而奸恶得志,百姓反不得安生了。总之,滥准、株连、差拘、监禁,此四件是为官大忌,请教大御台,以为何如?”刘御史点头道:“此论深得为官妙法,我心敬服。但我平生自爱,沿途以来,从不谒客,今虽承贵县光顾,又承赐惠,感激不已,即日开船起程,亦不敢到贵县告辞,说完打恭,相别而去。

  到了康熙三十三年,正值大计,考察各官贤否。江南督抚会题,竟将熊公填注才政平常,揭语已经到部。熊公探知此信,就打点罢官回去。过了两个多月,忽然京中飞报到县云:“江都县熊知县大有才能,已奉旨行取来京内升。”遍传此报,府官同大小各官,两城乡绅士民,都到县贺喜。这熊公甚是惊疑不信,只恐虚报。续有都中来的亲友细说,方知刘御史去后年余,因有一县官多事,百姓聚众鼓噪,皇上闻知,想及刘御史曾说“民以安静无事为福”的话,特召进京供职。此时科部已将熊知县议令解任。刘御史看见,因而抗众议道:“目今四海升平,为州县官的,不肯多事,与民安静,最是难得,这知县不可不行取进京升赏,以厉各官。”因同了天下遴选卓异的好官,并列上奏,奉旨依议,才有此报。

    熊公方才知感,又向县柬房道:“岂料昔日些微,今得如此好报。”便择日起程进京。这日,官宦士民齐到县前恭送,人千人万,拥挤不开。前边列着“奉旨行取”的两面金字朱牌,许多旗执整齐,好不荣耀,无人不赞扬。虽是熊公清正,却深亏刘御史之力。可见人要抬举人,切不可遏抑人,亦不可随俗炎凉也。

第九种 官业债

圣人治世,不得已而设刑,原为惩大□□□以安良善,非所以供官之喜怒,逞威以□□□,每见官长坐于法堂之上,用刑惨酷,虽施当其罪,犹不能无伤于天地之和,况以贪酷为心。或问事未实,或受人贿嘱,即错乱加刑,甚至拶夹问罪,枉屈愚懦,其还报自必昭彰。观姚国师之事,甚可凛也。

  州县前有等无籍穷民,专代人比较。或替人回官,明知遭刑,挺身苦捱,这样人扬俗名为“溜儿。”今日得钱挨打几十,调养股腿尚未全好,明日又去挨打。可怜叫疼叫痛,不知领打了几千几百。同是父母生成皮肉,一般疼痛,为何如此?总因前世做官,粗率错打,所以今世业债,必然还报。试看姚国师修至祖位,亦难逃避,可不畏哉?

  永乐皇帝拜姚广孝为国师。这姚广孝,法名“道衍”,自幼削发为僧,到二十余岁,就自己发愤上紧参悟,因而通慧。凡过去未来,前世后世,俱能知晓。辅佐皇上战争,开创大有功勋,及至天下平定,皇上重加恩宠,他仍做和尚,不肯留发还俗,终日光着头,穿着袈裟,出入八轿。人都知道皇上尚且礼拜,其满朝文武各官,那一个不恭敬跪拜?从古至今,都未见和尚如此荣贵者。

  他是苏州人,一日启奏皇上,要告假回苏祭祖。皇上准假,又与丹诏敕书,令其事毕速回,自出京城,一路来奉着圣旨,座船鼓乐。上至督抚,下至承典,无不远接,他路上有兴,即唤一二官谒见面谕,爱养百姓,清廉慎刑。若是没兴,只坐船内,参禅念佛,沿路旌旗锦彩,执事夫马,填满道涂,好不热闹。

  及离苏州约十里多远,吩咐住船。国师于黑早穿了破纳、芒鞋,密传中军官进内舱,低说:“本师要私行观看阊门外旧日的风景。这苏州城内,备齐察院,候本师驻扎,凡有文武各官接到船上的,只将手本收下,谕令都在察院候见。”说完,遂瞒着人众,独自上岸,往城步踱。那常随的员役,却远半里跟着。

  行至阊门外,只见人烟骤集,甚是繁华。路上遇见许多大小官员,俱是迎接国师的。这国师亦躲在人丛,忽遇一细官,两个皂隶喝道奔来,也是跟随各官迎接国师的。这国师偶从人丛中伸头看望,只见那马上坐的细官,一见国师,便怒气满面,喝叫:“这野僧侧目视我,但本厅虽是微员,亦系朝廷设立,岂容轻藐,甚是可恼!”忙叫皂隶将国师拉倒,剥去衣服,重责二十板。

    责完放起,只见远跟的员役,喊道:“这是当今皇上拜的国师,犯了何罪,如此杖责?”一齐拥上,将这马上坐的细官用绳捆绑。一面扶起国师,坐轿进院。随后,院司各官闻知大惊失措,各具手本,但请国师:“将这细官任行诛戮,免赐奏闻,宽某等失察之罪,便是大恩。”原来,这细官乃是吴县县丞,姓曹,名恭相。他知责了国师,吓得魂不附体。曹县丞也道性命只在顷刻,战战兢兢,随着解差膝行到案下叩头请死。国师吩咐:着大小各官上堂有话面谕,说道:“凡为官治理民事,朝廷设立刑法,不是供汝等喜怒的,亦不是济汝等贪私的,审事略有疑惑,切莫轻自动刑,不要说是大刑大罪即杖责。若是错误,来世俱要一板还一板,并不疏漏。本师只因前世曾在扬州做官,这曹县丞前世是扬州人,有事到案,因不曾细问事情真确,又因他答话粗直,本师一时性起,就将他借打了二十板,今世应该偿还。所以特特远来领受这苦楚,销结因果。本师出京时,即写有四句偈”,一面说,一面从袖内取出,谕令各官共看:

  奏准丹诏敕南旋,袈裟犹带御炉烟。

  特来面会曹公相,二十官刑了宿愆。

  各官看完。因吩咐各要醒悟,将曹县丞放绑逐出。又吩咐侍者烧汤进内,沐浴完,穿着袈裟,端坐椅上,闭目而逝。各官无不惊异。续后督抚奏闻,不说责辱一事,只说自己回首。钦赐御葬,至今传为奇闻。

第十种 锦堂春

富贵贫贱,皆难一定。如蔡文英,本是寒士,江纳以眼前境界,妄欲悔亲,岂知未久而即荣贵乎?予友史搢臣,题堂匾曰:“那里论得。”诚格言也。

  一饮一啄,尚有数定。何况夫妻之配合乎!婚已聘定,即境异当安,若妄想悔改,皆痴迷之至也!

  昔年扬州有个江纳,原系三考出身,选得某县丞。因本县缺员,他谋署县印,甚是贪脏,上司叱逐回乡。只生一女,欲将宦赀择一佳婿,倚靠终老,奈曾定于蔡文英为妻。

  这蔡文英虽然读书进学,家甚贫寒。江纳外装体面,便目之为路人,常怀离婚之念。所虑女婿是个生员,没人弹压得他。蔡家也不来说亲,江家也并不题起。一日,与本地一个乡宦商议此事。这乡宦姓曹,名金,颇有声势,人都怕他。他见江纳欲要离婚,便说道:“这事何难?我与兄力为,须招他来,我自有话与他说,怕他不从。”江纳欢喜道:“此事得成,学生自当重谢。”就下了眷弟名贴,期次日会饮。蔡文英看称呼虽异,亦要去看他怎生发付。到这日就是布衣便服,辞了母亲,竟来赴酌。

  进了江门,只见坐中先有一客,行礼之后,问及姓氏,方知是曹老先生。蔡文英要把椅移下些,不敢对坐,曹乡宦那里肯?正在那边推让,只见江纳故意慢慢的摇将出来。蔡文英就与江纳见了礼,茶也不曾吃。江纳道:“我们不要闲坐,就饮酒罢。”曹宦道:“但凭主人之意,无有不可。”江纳便把盏要定曹宦坐第一位。曹宦道:“今日之酒,专为蔡先生而设,学生不过奉陪,怎么好僭?”蔡文英听见这话,便晴想:“我说他今日请我,有甚好意?他特地请那曹老,要来弹压着我,就中便好说话。那江纳不来定我首座便罢,若来定我首座,我竟坐了,与他一个没体面去。”江纳此举,只为离婚,况且原与曹宦商量过的,见曹宦不肯上座,道:“里边有甚九里山计埋伏在内?”江纳走过来,一力定要蔡文英坐。蔡文英初时也逊与曹宦,因有奉陪的话,此番并不推却,俨然竟上座了。

  大凡不修名节的人,日日在没廉耻里住的,那里来顾蔡文英这一座,就是轻薄曹宦了,但只要蔡文英依允,便为得计,明知轻薄,也死心受了。座中只有三桌酒,一桌是蔡文英上座,一桌是曹宦奉陪,下座一桌是江纳傍座。蔡文英见有酒送来就吃,有问就答,欢呼畅饮,毫不知有先达在坐。

  直到酒阑立起身的时候,只见那曹宦走上前,与蔡文英说道:“学生久仰长兄,今日才会,恨相见之晚。今日得奉陪尊兄这半日,足见高怀,不消说起是个聪慧过人的了。学生有句话劝问,可知江翁今日此酒为何而设?”蔡文英带笑说道:“我晚生是极愚蠢的,老先生休得过誉。但是今日之酌,晚生虽不晓事,或者可以意想得到。”曹宦携着蔡文英之手,满面堆着笑容道:“我说兄长是个伶俐人,毕竟是晓得的,但兄长且说出来。若与江翁之意一些也不差,一发敬服了。”蔡文英带着冷笑道:“毕竟是亲事上边有甚说话了。”曹宦点点头,道:“长兄所见极到。学生又请问长兄,令先尊过聘之日,用几多财礼?”蔡文英道:“实不瞒曹老先生说,闻得先父在日曾说,当初原是江翁要来攀先父,此时江翁在京,要图一个好缺,少欠使用,着人与先父说过,钗镯缎疋之类,一应折银,先父就依来人说话。过聘之日,只用银一百两,此外并无所费。”曹宦道:“尊兄未到之前,江翁也说有百两之数,足见至公,一毫也没甚相欺了。江翁见长兄目下窘乏,意欲将日前尊公之聘送还,一来尊兄有了这些银子,经营经营,可以度日;二来明日尊兄高掇之后,怕没有好亲事?要江翁这样的,恐怕还多呢。”

  才说完话,也不待蔡文英答应,就叫手下人取笔砚过来。只见豪奴十余人,突然而入,拿纸的拿纸,拿笔的拿笔,磨墨的磨墨,虽显无相抗之情,却隐有虎豹之势。蔡文英看了这光景,便鼓掌大笑,伸手抒毫写了一纸退契,又在自己名下着了花押。蔡文英道:“今要烦曹老先生做个见人,倘或晚生一日侥幸,岂可令世人疑晚生有弃妻短行的事。”曹宦一心要图江老之谢,况且事做到八九分了,岂可为这花字不写?便丢个空。曹宦也提起笔来,着了花押。把银子兑足,要交割的时候,蔡文英失声道:“嗳呀!这银子且慢与我着。”曹宦与江老道:“却还有甚话?”蔡文英道:“我还有老母在家,必须与老母讲明,须他也用一个花字便好。”又转口道:“这也但凭江翁之意。”

    江翁只要做事十分全美,便道:“我到忘了令堂这个花字,是决要的。”曹宦道:“这个不难,把银子且交付我家人拿了,就随了蔡兄,去讨了蔡孺人的花押,把银子兑换了这张退契回来,岂不甚好?”江老连声道:“是。”蔡文英欣然别曹宦,曹宦就叫四个管家跟了蔡文英去。蔡文英一到家里,对管家道:“我老安人性子却甚不好说话,待我拿这纸退契进去,与他说个停当,讨了花押出来,那时自当奉谢,诸位且宽心坐坐。”安放了曹家人,一边自走进去,对母亲说:“江老假意将酒款待,藉曹宦势威逼退婚事说了一遍。母便咬牙切齿,千禽兽、万禽兽,骂将起来。蔡文英慌忙道:“母亲悄声,曹家人在外边,且不要惊动了他们。我如今开了后门,就将这纸退契去喊府尊。”

  一气跑到府前,却好府官晚堂未退。蔡文英将此事始未禀了:“现有曹宦家人,在生员家里持银守候。”这府官姓高,是个一清如水、尽心爱民的,听见此事,差人即刻唤到曹家人问道:“江纳要蔡秀才退婚,这事可是真的么?”曹家人都说:“是真的。”又问道:“如今,江纳要还蔡秀才的聘札,现在何处?”曹家人一时瞒不过,只得取出来道:“现在这里。”又问道:“今日,你家老爷也是目击这事的么?”曹家人说:“今日是江纳请家爷吃酒,看见是看见的,其中退婚因由,恐怕也不知道。”高府尊就笑道:“本府晓得你家老爷是有道气的,怎么得知这事?”就叫库吏,分付将这一百两银子且上了库。一面发签拿江纳,明日候审。蔡秀才召保,曹家人发放回去,就退了堂,那些差人晓得江纳是个佛主,怎肯放手,连夜伙去吵闹,这也不题。

  明日,高府尊早堂事毕,见农民跪上来禀道:“曹爷有书拜上。”高府尊问道:“那个曹爷?”农民又禀道:“本城乡宦讳金,曾做过科官的。”高府尊道:“取来看。”中间不过是要周旋江纳体面,退婚实出蔡秀才本心等语。看完了,就叫柬房发一回贴,便问堂吏道:“那江纳可曾拿到么?”只见差人跪上去禀道:“已拿到了。”府尊道:“既是拿到,怎么不就带上来?要本府问起,才来答应,你这奴才,情弊显然了。”就在签筒里起三枝出来,将差人打十五板。

    要知道这十五板,是曹宦这封书上来的,先与江纳一个歹信。凡为官的,做事理上行走,在宦途还有人敬他。若似这般歪缠,那正气官自然与个没趣。即或情面难却,做事决不燥辣。江纳看见差人先打了板子,万丈豪气已减去大半。府尊就问江纳道:“你因甚缘故,就要蔡秀才退婚?”江纳道:“爷爷,小官江纳,怎敢行此违法之事,但见蔡文英好赌好嫖,不肯习上,他家道日贫,屡次央人来索还原聘,情愿退婚。江纳见他苦苦追求,万不得已应允。昨日蔡秀才又要在聘礼之外,加倍取索,江纳执意不从,他就来诳告,伏乞青天爷爷鉴察。”府尊道:“我昨日看见那蔡秀才,全不像个好赌好嫖、不肯习上的,恐怕还是你嫌他贫么?”

    江纳满口赖道:“实是蔡秀才自要退婚,况且江纳薄薄有几分体面,蔡秀才不曾死,女儿又要受一家聘,也是极没奈何的事。望老爷详察。”府尊道:“据你口词,是极要成就蔡秀才,到是蔡秀才有负于你,他今不愿退婚,你正好成就他了。”江纳道:“如今既是他不仁,我也不义,江纳也不愿与他结亲了。”府尊笑道:“据你说,如今又不要成就他了。也罢,如今本府与你处一处。毕竟要蔡秀才心悦诚服才好,不然本府这里依你断了,他又到上司那边去告,终是不了的事。本府处断:‘当初蔡秀才有百金为聘,你如今要与他开交,直须千金才好。’”

    江纳连忙叩头道:“尽江纳的家当,也没有千金,那里设处得出?求老爷开恩。”府尊道:“你既是这般苦求,本府与你两言而决。你若不要退婚,蔡秀才一厘要你不得;你若立意要退婚,限三日内再将七百金上库,凑成八百,叫蔡秀才领了这些银子,本府就与你立一宗案,可令蔡秀才没齿无怨了。”江纳却全没有要蔡秀才完姻之意,只要求八百金之数,再减下些便好。府尊看了这光景,藉势威逼,不问可知。江纳便磕穿了头,告破了口,再不睬了,提起朱笔批在签上:“着原差限三日内带来回复,如迟重究。”江纳回来,只得又与曹宦商议,出五百金完交。

  到第三日,一面进曹宦的书,一面将五百金上库。午堂差人又带江纳上去,府尊问差人道:“江纳完多少银子了?”差人道:“已上过六百了。”江纳又跪上去,苦苦的求道:“江纳尽力措置,才得这些银子,此外一厘也不能再多了,叩求老爷开恩。”府尊道:“这二百银子,也不要你上库了,你到曹乡绅家讨一贴来,就恕你罢。”

    差人又押江纳到曹宦家来讨贴。曹宦晓得这风声,就不相见,说:“有事往乡里去了,有话且留在这里罢。”江纳一向结交曹宦,今略有事,就不肯相见,却是为何?若是江纳拿了这二百两去,那曹宦自然相见了。空着手去说话,怎肯相见?江纳会意,只得回来凑了一百现银,写了一百欠贴,叫人送与曹宦。曹宦那个贴,就是张天师发的符,也不得这样快到府里了。

  当日,蔡文英、江纳一齐当面,府尊就叫库吏取出那六百两银子,交与蔡秀才,蔡文英看也不看,那里肯收?府尊看在肚里,悉见江纳之诬了。因失声道:“我到忘了。”对着江纳道:“你女儿年纪既已长大,定是知事的了。本府也要问他,肯改嫁不肯改嫁?”就发签立刻要江纳的女儿来审。不多时,女儿唤到。府尊叫江纳上来道:“你女婿有了六百金,也不为贫儒了。我今日就与蔡秀才主婚,两家当从此和好,不可再有说话。若不看曹乡宦的情面,本府还该问你大罪。”一面吩咐预先唤的花红鼓乐,一乘轿,一匹马,着令大吹大打迎出府门。又叫一员吏,将江纳完的六百两银子,送到蔡家,看他成亲回话。

  惊动满城的百姓,拥挤围看,没有一个不感府尊之德,没有一个不骂江纳之坏,那江纳羞得抱头鼠窜而归。这蔡文英有了膏火之助,并无薪米之忧,即便专心读书。职科及第,不过几年,选了崇阳县知县,又生了公子,同着老母、妻子上任,好不荣耀。他做官极其廉明正直,兴利除害,凡有势宦情面,一毫不听,百姓们遍地称功颂德。又差人接了江纳到任上来,另与公子并教公子的西席,俱在书房内安养,甚是恭敬,将从前的事,毫不提起。倒是江纳,每常自觉羞愧。

  一日,蔡文英到书房里谈话,江纳拉到一小亭子上,背着西师恼愧道:“当日的事,都是曹宦做起,从来府尊要他贴子,才减二百两,他就躲了不面,掯去我一百两现银,又写一百两欠贴,才肯发贴,后来,晓得府尊另断成婚,自己不过意,着人将欠贴送还与我。但曹宦在地方上,凡有事不论有理无理,只得了银,使以势力压做,不知屈陷了多少事。有一日,忽然半夜里失了火,房屋家产尽成灰炭,父子家人共烧死九口,竟至合门灭绝,你可不快心,可不害怕,当初他若肯好言劝止,或者没有其事也不可知,我如今想起来,恨他不过。”蔡文英笑道:“岳父恨他,在小婿反欢喜他。当初若无此事,小婿江宁科举,北京会试,一切费用,那有这许多银子应付,即或向岳父挪借,也只好些微,决不有六百两助我,可是感激他不了。”翁婿大笑。

  一日,时值立春,天气晴和,内堂设宴,铺毡结彩,锦幛围列,老母、夫妻、公子,团聚欢饮。蔡文英道:“今日在这锦绣堂中,合家受享荣华,皆是高府尊成全,不可不知感图报。”其时高府尊已年老告致,因备了许多厚礼,差人赍书遥拜门生,往来不绝,竟成世交矣